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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 憶 與 教 育

Luiz Jean Lauand 著

何 曄 佳 譯

人 類 是 善 於 遺 忘 的 ﹗

如 果 我 們 向 西 方 千 年 以 前 的 傳 統 思 想 尋 問 教 育 哲 學 的 根 基 ﹐ 古 人 無 疑 地 必 會 將 這 句 話 告 訴 我 們 ﹐ 讓 我 們 去 深 思 ﹕ “ 人 類 是 個 遺 忘 者 ” ﹗

從 西 方 思 想 中 ( 早 自 希 臘 文 化 起 ﹐ 從 Hesiod 到 Aristotle ﹐ 從 Sapho 到 Plato) ﹐ 我 們 可 以 看 出 ﹐ 在 教 育 的 觀 點 上 ﹐ 記 憶 不 斷 地 被 賦 予 重 要 且 特 殊 的 角 色 ( 甚 至 在 希 臘 神 話 裡 ﹐ 記 憶 被 人 格 化 為 Mnemosyne) 。

西 元 前 500 年 ﹐ 希 臘 詩 人 Pindar 就 已 把 這 個 觀 念 帶 至 最 高 點 。 他 當 時 寫 的 一 首 “ 讚 美 神 ” ( 不 幸 傳 到 我 們 時 只 是 斷 斷 續 續 的 幾 句 ) ﹐ 不 但 是 一 篇 教 育 學 論 文 ﹐ 也 是 一 首 將 任 何 好 詩 匯 集 其 特 點 而 展 現 無 遺 的 創 作 。

詩 中 所 描 述 的 景 象 是 明 確 的 ﹕ 有 天 ﹐ Zeus 神 ( 即 眾 神 之 首 ) 決 定 整 頓 混 沌 ﹐ 祂 於 是 讓 一 切 的 混 亂 和 缺 陷 消 失 ﹐ 使 和 諧 與 秩 序 行 成 ﹐ 而 創 造 了 世 界 (kosmos) 。

當 世 界 終 於 達 到 了 一 個 完 美 的 境 界 ( 首 次 展 現 出 極 動 人 的 山 ﹐ 水 ﹐ 萬 物 及 人 類 ) ﹐ 為 了 要 呈 現 祂 得 意 的 創 作 ﹐ Zeus 神 於 是 開 了 一 場 慶 宴 ﹐ 邀 請 了 眾 神 。 事 實 上 ﹐ 所 有 的 神 也 確 實 都 被 這 至 善 無 缺 的 巨 作 迷 惑 了 ﹐ 都 驚 嘆 不 已 ﹗

但 是 ﹐ 更 令 人 驚 訝 的 是 ﹐ 其 中 一 位 擁 有 敏 銳 ﹐ 細 膩 ﹐ 完 美 心 思 之 特 質 的 神 竟 舉 手 發 言 ﹐ 祂 一 語 指 出 這 驚 奇 傑 作 的 一 個 嚴 重 的 ﹐ 突 如 其 來 的 ﹐ 未 能 預 料 的 缺 陷 ﹕ Zeus 神 所 造 的 人 類 是 擅 長 遺 忘 的 ﹗ 因 此 ﹐ 這 世 界 便 缺 少 了 個 能 讚 揚 ﹐ 和 感 恩 世 界 之 神 聖 ﹐ 和 偉 大 的 生 物 。

人 類 ﹐ 這 得 到 靈 氣 之 火 恩 賜 的 生 物 ﹐ 其 實 是 有 毛 病 的 ﹐ 他 有 愚 鈍 ﹐ 麻 木 ﹐ 和 遺 忘 的 傾 向 。

西 方 教 育 學 就 是 建 立 在 證 實 上 述 這 有 關 人 類 本 質 的 悲 哀 上 。

於 是 ﹐ 被 命 掌 管 藝 術 的 Muse 女 神 們 ( 即 Mnemosyne 的 女 兒 們 ) ﹐ 便 是 Zeus 神 為 人 類 彌 補 這 缺 陷 的 辦 法 之 一 ﹐ 她 們 成 為 神 賜 予 人 們 的 好 伴 侶 ﹐ 幫 助 人 們 去 記 憶 。

也 就 是 為 了 這 個 緣 故 ﹐ 西 方 傳 統 思 想 中 具 有 代 表 性 的 大 思 想 家 都 認 為 ﹐ 哲 學 探 索 的 發 現 都 不 能 稱 為 是 新 的 發 明 ﹐ 而 是 把 那 些 人 們 原 本 就 知 道 的 ﹐ 卻 被 一 層 遺 忘 之 紗 遮 蓋 了 而 無 法 保 留 在 意 識 裡 的 ﹐ 重 新 找 回 ﹐ 再 度 去 探 覺 ﹐ 去 發 現 。

這 麼 一 來 ﹐ 教 育 最 終 的 目 的 ﹐ 便 不 在 於 展 示 任 何 新 的 東 西 ﹐ 而 主 要 是 在 能 喚 回 那 些 古 老 的 經 驗 ﹕ 那 些 早 已 知 道 ﹐ 卻 一 直 沉 睡 在 人 們 的 記 憶 中 的 。

然 而 ﹐ 當 我 們 提 出 人 類 善 於 遺 忘 的 特 點 時 ﹐ 並 不 表 示 他 對 一 切 事 物 都 遺 忘 ﹐ 而 是 指 對 那 屬 於 他 自 己 本 質 的 東 西 遺 忘 了 。

因 為 ﹐ 事 實 上 ﹐ 人 們 是 記 得 很 多 事 的 ﹕ 他 ﹐ ‘ 一 個 平 凡 的 生 物 ’ ( 就 如 巴 西 名 詩 人 GuimaraesRosa 所 說 ) ﹐ 從 不 會 忘 記 銀 行 定 期 存 款 的 到 期 日 ﹐ 不 會 忘 記 買 他 喜 愛 的 雜 誌 ﹐ 收 看 他 喜 歡 觀 看 的 球 賽 ﹐ 和 其 他 一 切 實 際 生 活 中 零 碎 的 小 事 情 。

他 所 丟 在 腦 後 的 ﹐ 是 他 心 靈 的 智 慧 ﹐ 和 他 自 己 本 身 ﹐ 以 及 這 整 個 世 界 所 具 有 的 神 聖 特 質 。

至 此 ﹐ 我 們 只 針 對 西 方 傳 統 思 想 ﹐ 對 人 性 的 看 法 ﹐ 而 下 結 論 。 其 實 ﹐ 在 近 東 ( 阿 拉 伯 一 帶 ) 傳 統 的 思 想 裡 也 有 此 看 法 ﹐ 它 甚 至 說 得 更 嚴 重 一 點 。

在 阿 拉 伯 文 ﹐ 自 先 古 至 今 ﹐ “ 人 ” 就 是 稱 為 “ Insan ” 。 這 詞 所 包 含 的 深 奧 意 義 ﹐ 把 我 們 直 接 引 入 對 記 憶 的 探 討 ﹕ “ Insan ” 這 名 詞 是 從 Nassa 和 Yansa 這 個 動 詞 轉 變 而 來 的 。 Nassa 和 Yansa 就 是 “ 遺 忘 ” 的 意 思 。 而 Insan( 人 ) 就 是 “ 遺 忘 者 ” 的 意 思 。

當 初 ﹐ 近 東 的 文 化 敏 銳 地 把 人 直 接 稱 為 “ 遺 忘 者 ” ﹐ 而 今 日 ﹐ 連 阿 拉 伯 人 自 己 也 不 再 記 得 和 察 覺 其 含 義 了 。 這 正 證 明 了 這 名 詞 的 確 實 性 。

因 此 ﹐ 在 阿 拉 伯 有 一 成 語 說 ﹕ “ Insan ﹐ 人 啊 ﹗ 遺 忘 者 ﹐ 被 命 名 為 Insan ﹐ 因 為 他 擅 長 遺 忘 ” 。

當 然 ﹐ 在 原 文 裡 含 有 的 美 妙 文 字 遊 戲 ﹐ 就 像 葡 文 詩 人 Drumond 寫 的 “ Imposto( 葡 文 指 “ 稅 ” ) 叫 做 imposto ﹐ 因 為 它 是 種 強 制 責 賦 ” (imposto 是 由 動 詞 impor( 強 迫 ) 轉 變 而 成 的 名 詞 ) 。

( 原 文 ﹕ “ O Imposto chama-se imposto, porque nos e' imposto ” ) 。

只 有 在 明 確 地 了 解 人 類 強 烈 的 遺 忘 傾 向 後 ﹐ 我 們 的 教 育 才 可 以 正 確 而 名 副 其 實 地 ﹐ 勝 任 它 的 定 位 。

因 此 ﹐ 古 人 們 發 展 過 一 套 針 對 治 療 遺 忘 這 毛 病 的 教 學 ( 但 在 今 日 ﹐ 它 卻 已 被 遺 棄 ﹐ 甚 至 被 誤 解 ) ﹕ 就 是 記 憶 教 育 法 ﹐ 它 是 一 種 以 民 俗 的 知 識 為 本 ﹐ 以 成 語 教 學 ﹐ 背 誦 古 文 ﹐ 以 人 類 的 表 達 方 式 ﹐ 種 種 禮 儀 ﹐ 身 體 舉 動 ﹐ 和 歡 樂 愉 快 的 慶 典 ﹐ 宴 會 做 為 中 心 點 的 教 育 。

因 為 每 個 宴 會 都 是 為 了 要 慶 祝 某 個 特 殊 的 日 子 ﹐ 或 某 件 好 的 ﹐ 或 莊 嚴 的 事 的 。 是 以 一 種 愉 快 的 ﹐ 莊 重 的 心 態 ﹐ 將 一 個 日 子 ﹐ 或 一 件 事 ﹐ 好 好 地 刻 記 在 每 個 來 參 加 此 慶 典 的 人 的 心 中 ( 在 葡 文 ﹐ co-memorar 是 “ 一 群 人 一 同 懷 念 ﹐ 回 憶 ” 之 意 ﹔ 而 comemorar 便 是 “ 紀 念 ﹐ 慶 祝 ” 了 ) 。 舉 行 慶 典 不 正 是 為 了 要 在 很 久 以 後 的 將 來 ﹐ 還 能 夠 記 得 這 一 天 ﹐ 這 件 事 嗎 ﹖

此 外 ﹐ 我 們 在 這 還 要 提 醒 一 點 ﹕ 在 許 多 語 言 裡 ﹐ 默 念 ﹐ 記 得 ﹐ 回 憶 ﹐ 懷 念 和 “ 心 ” 的 關 係 都 比 和 “ 腦 ” 更 深 切 。

且 看 看 英 文 的 by heart ﹐ 法 文 的 par coeur ﹐ 葡 文 的 de cor ﹐ 義 大 利 文 的 “ 忘 ” (scordarsi: 即 “ 離 開 心 ” 之 意 ) 。 默 念 ﹐ 記 得 ﹐ 回 憶 ﹐ 懷 念 的 ﹐ 其 實 就 是 那 些 存 留 在 我 們 心 中 的 一 切 。 忘 了 ﹐ 也 就 是 離 開 心 了 。

聖 湯 母 ﹐ 西 方 一 大 思 想 家 ﹐ 也 告 訴 了 我 們 ﹐ 人 類 所 以 能 “ 記 得 ” 和 “ 遺 忘 ” 的 緣 故 ﹐ 是 因 為 他 把 記 憶 和 愛 緊 緊 繫 在 一 起 。 他 說 ﹕ “ 難 忘 的 是 我 們 所 愛 的 一 切 ﹗ ”

這 麼 一 說 ﹐ 有 點 使 人 驚 喜 的 是 ﹐ 這 個 古 老 的 傳 統 記 憶 教 育 法 ﹐ 也 其 實 就 是 一 套 愛 的 教 育 法 了 。

* 備 註 ﹕ 在 此 ﹐ 我 們 尚 可 加 上 中 文 的 “ 念 ﹐ 憶 ﹐ 思 ﹐ 想 ﹐ 懷 ” 等 字 ﹐ 都 和 “ 心 ” 部 有 關 。 而 且 “ 忘 ” 不 正 是 “ 逝 去 的 心 ” ﹐ 或 “ 在 心 中 逝 去 ” 的 意 思 嗎 ﹖ 且 可 想 想 中 國 孔 夫 子 所 提 倡 的 “ 禮 ” 和 “ 溫 故 ” 的 教 育 ﹐ 不 正 也 和 此 法 有 巧 妙 的 遇 合 嗎 ﹖

** 原 文 本 是 作 者 於 1995 年 應 邀 為 教 師 代 表 ﹐ 在 聖 大 教 育 系 畢 業 典 禮 之 講 詞 。 內 容 以 Josef Pieper 的 研 究 著 作 “ 唯 心 中 有 愛 的 人 才 會 歡 唱 ” 為 主 要 參 考 書 。 中 文 翻 譯 刪 去 部 份 講 文 ﹐ 並 加 上 備 註 。